主题
凌云客栈
月裹鸿声
文 月裹鸿声 图 大啊呜
一
天连着黄沙,黄沙连着天。
天与黄抄的中间,是一条狭仄的古道;古道中间,是一匹伶仃的
唐凌云坐在马上,整个人裹在暗灰的斗篷里,只有几缕发丝被风吹出来,是雪的颜色。
她第一次走这古道,大约是五十年前吧……
那时的天很蓝,她扎着两个羊角辫,遇到谁都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说:“我叫唐凌云,要去四川唐门拜师!”
一晃五十年,时光流水一样过去。那些生动的画面却还点点滴滴地浮现在眼前,仿佛就在昨天。
凭着努力,她学艺有成,被唐门留下,成了十六位暗器教头之一,也是唯一一个女教头。这么多年,一茬茬的学生,在江湖上或呼风唤雨,或小有所成,抑或归隐改行,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,她几乎都还叫得出来。
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。对方是唐府的管家,粗粗壮壮,不会武功,但只要拉着他的手,她便觉得安心。
可惜,五年前,他比她先走到生命的尽头。
那时她觉得天塌了,一闭眼,满脑都是他的影子,世界像成了黑白色的,吃什么都没有味道。
不知是受此影响,还是年纪大了,远远看着箭靶,那红心开始越来越模糊了。这几年教学上她出了好几次错,于是自引负疚,向唐门请辞。
唐门挽留了她,不失礼,但也没有多么坚持的意思。于是她就这样告老了,想要回到她的家乡——一个地图上都没有画出的边远村镇。
她把大部分的东西或分或送,或烧给亡夫,只带着一个小蓝布包裹启程,一如她当年出发一样。但从两靥生花的少女到风烛残年的老妪,又有什么变化会比这更大呢……
“客官,不能走了,不能走了!”她正低头沉浸于回忆,突然,一个黝黑的边民不知从哪里冲出来,跑到马前拦下了她。
“怎么了?”唐凌云问。
“这条道前头出了一伙马匪,守在路上打劫。今早有一帮波斯客商不听劝,硬要赶路,结果跑回来时连裤子都被扒了!”
“那怎么办?”唐凌云一听,也有些紧张。
“我们镇上人已经去凉州府报官了。客官可以来我们镇上住几天,等马匪走了再赶路也不晚。不过我们镇子小,井水酸,客商们大多到二十里外的大地方去住了。您要想去,我也给您指路。”边地的村民多热诚粗朴,实言相告。
唐凌云看了看那汉子,半晌,说:“不必了,就去你们那里吧。”
即使住在绫罗之中,于一颗几成古井的心又有什么分别呢?于是她默默请那汉子牵了马,往镇上走去。
约摸走了半炷香时间,耳边渐渐有了热闹人声,这是傍着沙漠里一小片绿洲建起的一个极小的村镇。
“这是我们镇唯一的客栈。”汉子带她来到了一间饱受风沙侵蚀、牌匾几乎要掉下来的建筑门前,热心地说道,“客官就住这儿吧。”
唐凌云抬头,望着那歪歪斜斜的牌匾,当看清上面的字时,她先是眼睛一眯,然后布满皱纹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个久违的笑容。
那上面写着:凌云客栈。
不知是此地风沙太大还是很久没人住的原因,房间里落了一层灰。
唐凌云素来爱整洁,虽然心绪萧索,但还是打起精神将屋里都收拾了一遍,就连门框、屋顶都蹬着梯子擦了个干净。
她擦到房门处时,有个微小的发现:门框上有个刀刻的图案,是连环锁的样子。连环锁在西域一带多是伴侣永誓同心所戴之物,常刻在婚房门口。这图案看得她心中一刺,睹物伤情。
然而那刀刻的痕迹又显得年代久远,模糊不清。她一时有些好奇,这真的是连环锁吗?如果是,又是何人所刻,为什么会在客栈的房门上?
唐凌云一时忘我,极力将身体拉高,扒着门框,刚想看清楚,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声:“小心!”
唐凌云还没反应过来,就听脚下梯子“咔”地一响,已经断了一个竹撑。事出突然,她来不及提气运功,惊呼一声就往下跌。
不过她并没有摔倒,因为喊她“小心”的那人已经长身一纵,使个身法过来,牢牢将她托住。
唐凌云急忙回头,扶她的人映入眼中。她张了张嘴,有些意外。那居然是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男人,高大,须发花白,穿着有些旧的青色外氅,满脸褐斑地笑着。他的眼睛很亮,像年轻人的眼睛。
她忙抽回身体,施礼致谢,谦恭却不直视他的眼睛。
“你是今天新到的?”男人问。
“是,刚到。”唐凌云简短地回答。
“我们昨天就住这儿了。”男人说,“喏,就是那边那间客房。”
“你们?”
一丝疑问刚划过唐凌云的脑海,答案就已经扑面而来:从男人手指的那间房里跑出一个女人,也有五六十岁了,穿得颇精细,尖脸盘,仍能看出年轻时并不漂亮。她一把抱住男人的一只胳膊,头略歪,嘴角往上咧地笑道:“是啊,今年是我们成亲的第四十年。”
唐凌云眼神暗淡了一下,但还是微笑道:“恭喜啊。”
“这位大姐,您是干什么去?”那女人问。
“回老家。您呢?”
唐凌云的服饰已经透露出她是孤寡之人,但那女人似乎没有注意,依旧喋喋不休:“我们啊,这年纪大了,帮里的事也该放手了。徒弟们都出息了,我们就想着怎么庆祝一下成亲四十年,这不,就打算到天山脚下去看看。”
“游山玩水,好雅兴啊。”
又闲话了几句,邻居夫妻回房去了。唐凌云独自走到院子里,坐在井边,有些怅然。
“游石南,李秋凤……”她下意识地念着这两个名字。这是刚才那对夫妻告诉她的名字,听起来十分耳熟,在武林上应该小有名号,但一时间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“就是点苍派的‘鸳鸯侠侣’嘛!”正想着,一个嗲得能掐出水的声音突然杀人她的耳中。
唐凌云抬起头,如果说刚才看见那对夫妻只是有点意外,现在看见这个女人就真是吓了一跳。
唐凌云是从下往上看这女人的。她穿着凤头红鞋,柳绿色的裙子剪裁得极为合身。金线勾边,显出只堪一握的水蛇腰来,俨然二八芳龄卖俏的打扮。但再往上瞧,五官都端正,只是脸上扑簌簌地掉下粉来。那粉掩不住褶子,好像炸什么东西没裹好面似的。头发染得黢黑,年轻时应该也是一头秀发,可此时跟脸色一比就更显得发际线太往后了。怎么说呢,明明是一个挺好看的老太太,愣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妖怪了。
“江湖传言,游石南年轻时好打抱不平。有一次呢,就踢到了铁板,反而被对方打得奄奄一息。”来人也不客气,扭着腰走到唐凌云边上,用袖子扫了扫井口,坐下来,“结果他被当时的点苍派掌门所救,养好伤后就加入了点苍派,而且娶了掌门的女儿,也就是李秋凤。虽然这两人个性大不相同,却是江湖上有名的恩爱夫妻,到今年成亲有四十年了,人送外号‘鸳鸯侠侣’,他们的本名反而少叫了。不过呢……”
妖娆老太还想继续往下说,却被唐凌云一下打断了:“喂喂,等下,您是哪位,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
“我?”妖娆老太露出有些诡秘的笑容,“我叫许红袖。”
“许、许……百晓佳人许红袖?”唐凌云的眼睛一下睁大,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。
百晓佳人许红袖可是当年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,整个点苍派的名气都还不及她。她号称是百晓生的传人,通晓武林大小事物,而且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。她居住在红袖楼上,每月想求见她一面的王孙公子络绎不绝……
然而,长江后浪推前浪,前浪死在沙滩上。近二十年来,江湖第一美人已经换了几茬,红袖楼也易了主,唐凌云越来越少听到这位百晓佳人的消息了。
许红袖看着唐凌云的表情,知道她认出了自己,顿时感到好像有一股糖水流到了她干涸的心田里。想当年,人们哭着喊着上红袖楼,听她透露那一条条的武林八卦,然而后来,她却需要追着别人讲八卦了。她有些庆幸自己遇到的是一个老太太,而不是什么十几二十岁的黄毛丫头,那些人简直是武林中的非主流,一点知识底蕴都没有……
“咳……”许红袖清了清嗓子,将胸膛挺起来,神采奕奕地打算接受对面这位老太太接下来的追捧。
可没想到的是,唐凌云急急站起身来,带着很是尴尬的笑容说:“不好意思,我房间还没收拾完,失陪一下……”
“喂!喂……有空再聊啊!”许红袖赶忙站起身来,在后头赶了几步,直到对方进屋了,才收住脚。
唐凌云进了屋,擦了擦脑门上的汗。
百晓佳人,武林第一包打听,连皇帝腿上的痣有几根毛都知道。
人是都喜欢听八卦没错,但谁也怕不小心就成了下次八卦的主角啊……
二
日落,日升,转眼又是一个清晨。
唐凌云坐在客栈大堂里,用带豁口的粗陶碗喝着极稀的杂米粥,看那边游石南夫妇也出来了,便点点头:“早。”
“早。”夫妇俩也点头,回了一声,去盛早饭。
游石南早早盛好了,站在那儿等李秋凤皱着眉头挑出个干净些的碗,又帮她端到桌上。李秋凤坐下,却只喝了一口,就“噗”地一下全喷出来:“这什么粥,酸死个人!”
“莫恼,莫恼,店家说了这里的井水有些发酸。”她老伴在一旁低声安抚她,顺手将桌上的污渍擦掉。
李秋凤还想说些什么,突然意识到唐凌云正在对面看着他们,才不作声了。
三个人在两张桌上安静地喝粥,直到残旧的木门又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大家的目光才同时投过去。
客栈伙计领进来一个客人,那是一个看起来与这里的环境颇不搭调的老者:穿着考究,交领右衽,大袖深衣,暗色丝绣黼黻纹饰,一头发丝虽然银白,但一丝不乱,用高冠束起,举手投足间颇有优雅之风。
“南宫公子!”李秋凤怔了三秒后喊出声来。
唐凌云和游石南也在片刻后反应过来。
南宫世家的三公子南宫望,当年以飘逸剑法闻名武林,加上出众的相貌与高贵的家世,几乎成为江湖少女心中完美意中人的典范。唐凌云年轻的时候跟丈夫调侃,还用过“你以为你是南宫望啊?”这样的句式。
“都这把年纪了,还叫什么公子。”来人望向屋内,也认出了几位武林同道,嘴角泛上一丝苦笑,“叫我南宫望就是了。”
南宫望似乎是连夜赶路来的,一脸倦容,待人也稍显疏离,跟几人简单寒暄后,就随着伙计到客房歇息去了。
剩下的三人在大堂,却不能恢复刚才的平静。
“南宫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”李秋凤道。
“也许他也想去天山呢。”
“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!”李秋凤狠狠瞪一眼说话的游石南,后者立刻不吭声了。
三人对视一眼,没人能回答。以南宫望的身份,为什么会孤身赶路?就算要投宿,二十里外也有更繁华的市镇和条件更好的客栈,以他精致讲究的习惯,为什么不去那里?
就在这时,屋里突然掀起一阵香风。
“南宫望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伴着这阵香风,一个桃红色的身影一扭一扭地进来,顺手拉张凳子,就坐在了游石南旁边,笑着嗲嗲地拉长声音,“问我许红袖啊!”
感受到大家眼神中的热度,她满意地说下去:“你们知道南宫望一生未娶吧?”
另外三人都点了点头。南宫望如此条件却一生未娶,确实是武林上的一大奇事,被人在茶余饭后议论了十多年。有人说他眼光高,有人说他喜欢过一个女人,但是那女人不久就死了,于是曾经沧海难为水。还有人说他实际上成亲了,但为了保持对少女们的吸引力所以一直对外隐瞒……但由于南宫世家消息森严,这些都是完全的臆测而已,没人能证实什么。
“据我多方考证,终于把事情查得八九不离十了。”许红袖悠悠地说下去,“南宫望十九岁的时候,曾经爱上了一个侍女,但家族不允许他明媒正娶一个侍女,于是两人情到浓时,决定私奔。”
许红袖突然伸出一根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:“他们私奔的最远处,就是这个小镇!
“当时他们觉得这里就是天涯海角,家里人不可能再找到他们了,于是在这儿度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时光。”许红袖换个胳膊撑腮,看了听众们一眼,才又说下去,“但是当然,你们知道,南宫世家是什么手段。不出三个月,族里就找到他们了。
“族里要杀那女孩,南宫望苦苦求情,他们才放过了她,但丢下狠话,那侍女今生最靠近中原的地方只能是这个镇子,若是敢多踏进关内一步,给南宫家知道了,就格杀勿论。
“所以呢,南宫望这次一定是来找她的……只可惜,生死茫茫,那女孩还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啦……”许红袖满意地下了结论,很自然地顺手将胳膊搭在游石南的肩膀上。
李秋凤早看这位江湖前第一美女不顺眼了,这动作更是惹恼了她。她一扯丈夫,把他推到身后去,自己插到许红袖面前,哼一声道:“南宫望为什么来,我不知道,但看到他,我就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。”
唐凌云一口粥在喉头噎了一下,想当年这事在江湖上也闹得满城风雨过:许红袖对南宫望一见倾心,曾经热切地追求这位翩翩公子。可惜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南宫望最终让她第一美女的名头颜面尽数扫地。所以李秋凤提这茬,明显是在驳她面子。
然而,许红袖的脸色也只红了一下,便恢复过来,慢条斯理地撩了下刘海,道:“这你可错了,我许红袖会是那种执迷于一个男人的女人么?作为百晓生的传人,我这一辈子,到哪里去都是为了追寻秘密……”
说着,她突然抬头,针锋相对地逼近李秋凤的眼睛:“每个人都有秘密,你说是吧?”
不知为何,李秋凤听了这话肩膀一抖,退一步,倒坐在凳子上。
于是许红袖便像得胜的公鸡一样拨了拨刘海,带着诡秘的笑容,站起身扭着腰出去了。
三
吃过早饭,游石南夫妇回房去了。唐凌云问伙计马匪的事情,伙计说凉州府太远,估计还要等几天才能来人清剿。
于是唐凌云不说话,坐在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子前发呆。
从客栈的窄门望出去,外面只有黄沙,无边无际、单调的黄沙,一如她仅剩的回忆。
许久,还是伙计打断了她的思绪:“客官,这是您的吗?”
唐凌云看了一眼,认出那是李秋凤头饰上的一颗珠子,于是接过来:“给我吧,我给主人送去。”
她从屋外绕行,到了两夫妇窗下,本想敲敲窗户,将珠子给李秋凤递进去,结果刚伸出手,却吓得一哆嗦。
屋里传来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,然后便是李秋凤尖厉的嗓音:“日落?困在这个鬼地方,破锅破碗,满地沙子,喝口水都是酸的,你还有心情看什么日落?”
“别这么说嘛,这里的日落很漂……”游石南的声音温柔且讨好,却又被打断了。
“从你说要去天山,我就不同意。风餐露宿又花钱,大老远的,有什么好看?四十年了,你什么事都跟我想的不一样。这次我想都四十年了,就听你一回,结果还是这个熊样,从一出门就处处倒霉!”
唐凌云在窗外听着,难以形容心里的震惊。
难怪许红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……这一对经历了四十年的“鸳鸯侠侣”,背后竟然是如此的“恩爱夫妻”。
屋里门扇响动,似乎有人夺门而出,而剩下的一个,在房里继续扔东西。
唐凌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,自己好像是在偷听别人的谈话,这可不太好。她忙屏住呼吸,小心回转,想先溜回房去。然而,一转身,她就傻眼了。
刚刚屋里吵架的男主角正走到窗下,两人四目相对。
“我、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唐凌云大窘,张开手,语无伦次,手上是那枚珠子。
游石南看了她两秒钟,然后低头,突然“扑”的一声笑了。他抬起头,笑容苦涩而真诚:“让你见笑了。”
唐凌云抿了抿嘴唇,很尴尬地点点头,两个人像是下意识地想要尽快离开这窗口,于是一同往外走去。游石南不知是对她,还是在自说自话:“没关系,她气一会儿也就好了。”
唐凌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如果问她内心的残酷评论,她早就已经发现这对夫妇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,可是这当然不适合说出来,而要让她说些什么安慰的话,她也不擅长。
这时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外,唐凌云看着远方的天,突然问道:“这里的日落真的很好看吗?”
“啊?”游石南先是一愣,然后眼睛立刻放出光来,“好看,非常好看!四十年前我在这附近看过一次,当时我就想,这辈子一定要再来一次!”
“是吗?听你这么说,我也想看看。”唐凌云笑起来,皱纹堆上面庞,像一朵盛开的花。
“好啊,我带你去。”
唐凌云跟着游石南到了所谓的最佳观测地点,坐下来。
沙漠里温差大,将近傍晚,风已经颇有些凉,但身下的沙子还蕴藏着温热,很奇妙、很熨帖的感觉。
游石南坐在她旁边,夕阳照着两人,他们的白发便都染上了一头的金红。
唐凌云看向远方,眼前的景象比起从客栈的破木门中望出去的感觉,已然完全不同。蓝天从四个方向垂下,其中一面镶嵌着一轮红玉一样的夕阳。光芒铺洒下来,浩瀚的黄沙一时竟像波光粼粼的大海。极目远眺,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你的视线。那天与海的边界,让人追寻得眼眶似乎都要裂了。
而稍微收回视线,平时单调的黄沙此时也变得生动起来。荒漠上的风忽疾忽缓,拨动着沙丘,就好似手执鞭具的牧人,让那些黄沙像游蛇,又像波涛,在海面上忽然掀起,又忽然平息下去。
两个人都不再说话,天地之大自然之美,足以让人屏息凝神。
巨大的光轮继续沉降,似乎带有推开一切的力量。夕阳淹没处似乎被融化了,金色像河流一样开阔流出,几片云霞也聚集过来,像是不舍金乌归于成池之地,彤云飞舞,宛若仙子羽衣,瞬息之间,霞光万道。
最后的最后,太阳终于落入黄沙之下,一切的一切又归于静默。天似穹庐,带着夜幕的灰沉,远方的一条河水,像是铁水凝成的一根线。晚风吹袭,抖动人们的须发和衣襟,又是另一种的壮怀肃穆,令人久久矗立不言,却满怀激荡。
许久,直到淡白色的月亮升起来时,两个人才起身收拾,准备回客栈去。
游石南扶着膝盖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沙,对唐凌云笑了一下:“谢谢你跟我来看日落。”
唐凌云背对着他,没动,声音有些抖:“不,我该谢谢你才是……”
四
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
月华初上,许红袖在镇上施施然地逛了一天,回到客栈,经过唐凌云的房间,扫见里面黑漆漆的,忍不住扭头瞥一眼:这寡妇几天来不是从不出门么,这会儿天都黑了,怎么反而不在?
她这一瞥不打紧,发现从门窗木质的缝隙中,竟又透出几丝微光,这下引起了她的好奇。她忙屏住呼吸,凑近门缝,用手指蘸一点唾沫捅破窗纸,向里望去。
屋里还真有一个人——男人!
男人一身黑衣,面目挡在阴影中,一只手护着小小的一支蜡烛,靠近墙壁,像是在寻找,又像是在阅读着什么……
许红袖心里翻了八个问号出来。寡妇的相好?不像!那是个贼?但又怎么会偷到这种破客栈来?
不管那么多了,三更半夜在别人房里乱翻,抓他总没错!她仗着武功不弱,暗取两道分水峨眉刺在手,从缝隙间悄无声息地滑进去,一招白蛇吐信,便攻向光源处。
许红袖未事先声张是想打那贼一个措手不及,实际上也确实达到了这个效果。屋里人低呼一声,脚步狼狈,然而反应速度却大出她意料:那人一闪身,堪堪躲过攻击,剑锋已然划破黑衣,可是接下来他甚至没有眺出她的剑光,身体在半转之处便借力出招,一招揽云摘月让许红袖的身体继续向前,而另一手就来扣她脉门。
许红袖心里大惊,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,看来这对手不但也会武功,而且功力竟远在她之上。
这世上比她武功高的有几个人?而且……这路数,这身法,好生熟悉……
许红袖一个虚晃,向后便跳,同时口中已经喊出:“南宫望?”
男人身形一抖,停止出招,落回地上。他慢慢收剑入鞘,又抬起头。那一丝不乱的鬓角,线条硬朗的轮廓,还有那双从年轻时就倾倒众生的凤眼——居然真是南官望。
南宫望带着一贯冷傲疏离的神情,只是脸色有些青白。他看了许红袖一眼,就想从她身边走掉。
“等下,这里的事情你不解释?”许红袖瞪大眼,问他。
“关你什么事?”
“好啊!”许红袖一叉腰,“不关我的事,我就在这大喊起来,大家出来都看得见,南宫世家的三公子半夜三更被堵在别人房里——还是个寡妇的房间——我可没添油加醋,这就是事实,至于大家怎么想,也不关我的事了!”
“你!”南宫望脸色一红,想发狠却终究没能硬气起来,说道,“你想怎样?”
“我不想怎样啊,我这辈子,不过就是爱听点故事嘛。”许红袖媚然一笑。
“你认为我会把秘密告诉你这个天下第一长舌妇?”
“其实你说不说,我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。”许红袖悠然地指着门框上的连环锁图形,“你刚看的是那个吧?”
南官望狠狠地看了她一眼,但没说话,算是默认。
“这房间,就是你跟那侍女私奔时曾经小住的地方。”许红袖说下去,似笑非笑,“真感人啊,功成名就,纵横一生,垂老之时,却回到初恋之地,寻找还不知在不在世的情人。”
南宫望紧抿嘴唇,还是不说话。
“告诉我她是谁,怎么样?”许红袖突然逼近这个她曾经苦苦倒追过的男子,“好歹我想知道,我这辈子输给了怎样的人。
“而且我可以帮你找到她。”她又极快地补充道,“陈年旧事,你自己找她可不容易,而又有谁会比百晓佳人许红袖更善于打探消息呢?”
南宫望默默地看着她,一直神色冷峻,然而就在许红袖被他看得有点发毛,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打算杀人灭口的时候,他突然开了口,极爽快地说:“好。”
许红袖有点错愕,但很快又眉飞色舞:“果然是聪明人,那你可以先告诉我,我知道的情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?”
“几乎没有,只有一个错误。”南富望回答,“他不是侍女,是侍童。”
这下连许红袖也张大了嘴,峨眉刺“哐啷”一声掉在地上……
五
艳阳高照。沙地上,有一群黝黑的边民孩子和一位高大而声音洪亮的老人。
“这样。”
“不对,这样。”
“还是不对,再看一次,这样。”
唐凌云看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把手里的木剑一丢,鼓着嘴看游石南。她不由一笑,走过去。
“教孩子你得用孩子的话。”她蹲下,捡起木剑还给孩子,然后弯着腰,眼睛对上孩子们的高度,“刀性刚,剑性柔,你们闭上眼,脑子里想着,有一个玉做的小人,站在你们的剑锋上,你们怎么舞,都不让这小人掉下来,怎么样?试试看?”
小孩们破涕为笑,嬉闹着重新练起剑来。
“你什么时候开始当孩子王的?”唐凌云这才转头,问游石南。
“从我到的那天啊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。”阳光照得老头的眼睛半眯,但也让每一根胡子都显出饱满的精神,“倒是你,今天怎么想着出来了?”
唐凌云“哦”了一声,脸微徽一红。这么多天,她一直枯坐在那破旧的客栈里,只有那无限壮美的落日,才让她想起外头每天太阳都还在东升西落,时光流逝,万物更新。
“你很熟悉小孩啊?”游石南又问。
“因为以前在唐门的时候,我当过暗器教头,好多学生都是从小带起来的。”唐凌云抱着臂,那些尘封的记忆仿佛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。
“你自己有孩子吗?”
唐凌云叹口气:“算命的说我这辈子子女缘薄,只有一个女儿,唐家做的媒,嫁给海外的贵主,好多年才能见一面。”
没想到,游石南更深地叹息了一声:“好歹也有个牵念啊。”
“怎么?”
“我跟秋凤年轻时也想要个孩子,可惜秋凤天生真气虚寒,影响怀胎,一次强撑到七个月,早产下来,还是没保住……也是在那之后,她的脾气才愈加改变的……”
唐凌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,刚想说话,却突然被一个尖厉的声音打断了。
“哟,你们说什么呢,这么高兴?”李秋凤从树影里走来,一路昂首挺胸。
“秋凤,你怎么来了?”游石南忙道。
“哟,这意思是我来得不巧了?”李秋凤又笑。
唐凌云听得耳中一刺,忙低了头,默默向后退了一步。
“秋凤,你若找我有事,我们回去说。”游石南脸色变得灰沉,低声道。
于是夫妇两人草草向唐凌云告别,自行向客栈走去。
“你不该那么说话。”两人快走时,游石南有些愠怒地道。
李秋凤猛地立住:“那你要我怎么说话?我连丈夫都差点没了!”
“你什么意思?我明明先叫了你,是你不跟我来。唐女侠不过是偶然碰上的。”
“去看落日也是偶然碰上的?”
“你……”游石南一噎,叹口气,语气软了些,“好,好,算是我的不是,让你不开心了。但你也没必要胡思乱想,你知道的,年轻时不是没人来挖过墙角,但我何尝背叛过你?我既然应承你父亲,要照应你一辈子……”
没想到,他话还没说完,李秋凤却突然变得更加恼怒:“我父亲,我父亲……你有完没完!”说着,她一扬手,甩开游石南,只扔下一句话,“我不去天山了!我要回点苍派,你看着办!”
六
黄沙漫道,路旁一座低矮的石头房子,边缘因风化而模糊。
南宫望走到门前,立了一会,又转头想往回走。
“你愣什么?去啊!”许红袖在身后催促。
“我……”南宫望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情绪,但声音还是有些发颤,“也许他恨我……因为我,他永远不能再踏人中原……”
“奶奶的,你想打退堂鼓吗?!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帮你打听到这人?”许红袖叉着腰嚷道。
“可是……”
他们的争执惊动了屋里的人,屋门“吱呀”一声缓缓打开,出来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妇,用平静而略带着质询的眼光打量着门口的不速之客。
南宫望向后退了一步,多年的习惯让他第一反应是优雅地施礼,但第二句话就变得惶窘,支支吾吾地半天只吐出几个字:“我、我姓南宫……”
“南宫?”老妇把话接过去,“你是南宫望?”
南宫望后背凛了一下,看向老妇人。她与这个小镇里的其他边民一样,干瘦而黝黑,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她的语气和神情都平淡得像是井水。
“我是……”停顿了许久,他才回答。
“他提到过你……”老妇顿了一下,“他说过有一天你会来找他。”
“您是?”
“他老婆。”老妇拉开门,颤巍巍地让出一个过道,“他在,进来吧。”
高贵的公子犹疑了一秒,然后低下头,跟着她走了进去,两个人影隐没在斑驳的破门内。
不远处,许红袖狐疑地看着这一切。
那老妇人显然什么都知道,而反应却是如此出入意表。
这平凡的边民妇女,是一开始就如此平心静气地接受了丈夫与常人不同的经历,还是岁月最终抚平了所有波澜?她不知道。
真正的老年人啊,总是深不可测。
于是她只是摇头,不知是自语,还是评论:“疯了,真的疯了。”
她不知道他们在低矮的石屋里聊了什么,但她知道他们聊了很久,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南宫望才出来。她注意到,这贵公子一贯冷峻的脸上,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。
“他怎么样?”她跟上他,问。
“他也老了。”他叹口气,笑着说出一句废话。
“但是,他不恨你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许红袖耸耸肩,指了指嘴角。
南宫望停下来,风吹过他白绸的长衫,掀起水波般的流动。从背影看,他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长身玉立、倾倒众生的翩翩公子。
他盯着远方的蓝天看了一会,突然开口:“真没想到啊,南宫世家的人,会把一个藏了一辈子的天大秘密,告诉一个以传播八卦为生的长舌妇。”
许红袖哼了一声,也看看天。天很高,云很淡,天边一行飞雁。
然后她悠然道:“你放心,我不会说出去。我一辈子都在把秘密告诉别人,到最后,也想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……”
七
又是一个清晨,唐凌云收拾整齐,从房里出来,到客栈的大堂吃早饭。
今天的大堂里没有游石南夫妇的身影,南宫望和许红袖却意外地都在,看到她来,点个头算是招呼。
唐凌云要了一小碟菜丝,想起她在这客栈住了也快十天了,便问小二,道路到底何时才能畅通。
谁知小二脸一苦,支支吾吾半天才道:“凉、凉州府好像不肯派人……”
唐凌云心里一凉,另外两个吃饭的也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。
但是他们谁都没问为什么,因为大家都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了,知道不管官方给出何种理由,真正的原因都只有一个:吃力不讨好的事没人愿意做——这小镇实在小得不起眼,为了拯救它而对抗机动善战的马匪,即使赢了,也没多大功劳和政绩,而且从镇民身上也捞不到什么油水。
“女侠别、别急。”小二好像心存愧疚,忙补充道,“我们的人去更大的州里报信了,说、说不定他们肯来呢?”
唐凌云笑了笑,挥手让小二忙去了。但她心里清楚,这个希望更加渺茫。
吃过饭,她步出客栈,去向那块艳阳下的平地——孩子们简陋的训练场。
走在路上,天竟然有些阴起来,在这个地方可不常见。
今天,训练场上的孩子不知怎的比平日少了许多,稀稀落落,不过看见她,孩子们都开心地奔过来,又眺又笑。
唐凌云笑着摸摸孩子们的头,一个个招呼。但抬头时,却仍然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,一丝失落不由自主地袭上心间。
她摇头将这种想法赶出去,那是别人的“鸳鸯侠侣”,她有什么好失落的?于是她把所有的心情投给孩子们,耐心地一个一个给他们指导动作。
到了快中午的时候,游石南突然出现了。他照样踏着大步,却一脸疲态。
唐凌云站起身,努力摆出一个客气又不会太亲近的笑容,跟他打招呼。而听到他说出的话时,她还是感到心里一撞。
“凌……唐女侠,我要回点苍派了。”
“怎么,不去天山了么?”唐凌云尽力维持着笑脸问道。
“不去了,秋凤她不想去了。”游石南停顿了一下,“我猜你在这儿,特地来道个别的。”
“是吗,那祝你们一路顺风。”
说完这句话,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,好像还想说点什么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最后游石南点了点头,打算转身向后。
然而,就在这时,一个孩子从远处跑过来,奔向孩子群中,其他孩子也都围过去抱着他,然后很多人突然大声抽泣起来。
唐凌云吓了一跳,忙过去问他们怎么了。
“他、他家要搬走了……”一个大点的孩子抹着眼泪,抽抽搭搭地说,“他家靠卖点特产给来往客商过日子,现在马匪占着道,客商都不来了,过不下去了……”
他这样一说,其他几个孩子哭得更厉害了。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,唐凌云才明白为什么今天孩子那么少,原来是凉州府不会派兵的消息传回来,好多家庭都不得已决定要搬家了。
对于官府,这的确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镇,但对于镇上的人,这却是生于斯长于斯最美好的家乡啊……
“就不能想点办法吗?”她看向游石南,“如果官府不管,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?”
游石南还没回答,远方却突然传来一个冷沉深厚的声音:“说得好!”
两人循声看去,竟是南宫望和许红袖。
“我打听过,这帮马匪的大寨主名叫雷霄,虽是匪类,却颇有几分高傲豪侠之气,听说还算是个孝子。”许红袖身法轻俏,转瞬间已经来到两人面前,热络地说了起来,“他曾师从天山派,也算半个武林中人,所以我们可以以武林的规矩约他单独比武,赢了便可请他高拾贵手,放这小镇边民一条生路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”游石南面有喜色,但转瞬又露出一丝忧虑,“天山派武学诡异,也不知他到底功力如何,我们能赢吗?”
“这你就不用担心了。”许红袖得意一笑,一指旁边的南宫望,“南宫公子已经答应为我们出战。”
唐凌云心头一宽,喜上眉梢,游石南亦上前一揖道:“南宫兄,佩服!看不出你表面冷淡,却有这样的古道热肠!”
南富望微笑还礼,几人计议一番,便让许红袖前去送这消息。
八
歌曰:
昔有佳人公孙氏,一舞剑器动四方。观者如山色沮丧,天地为之久低昂。霍如羿射九日落,矫如群帝骖龙翔。来如雷霆收震怒,罢如江海凝清光。
唐凌云站在楼上,看院子里南宫望的剑光舞成雪团——他在为明日的决战做准备。
许红袖的意见得到了马匪寨主的应许,比武定胜负,如果代表镇子的南宫望得胜,雷霄便同意改换据点,放来往客商一条去路。
这消息同时也悄悄传遍了镇上,孩子们擦干眼泪,翘首以待;大人们收起行囊,开始观望。
当唐凌云等人走在路上时,会有人突然跑过来,请他们一定加油。这一切让唐凌云心潮起伏,就在十几天前,她整个人还处在那种槁木死灰的状态,如今感觉恍如隔世。
她将手放在心口,之前她还曾担心南官望老了,但现在看来,他的风采几乎不减当年。这一场决战应该说已有了九成的把握,这真是令人心宽。
这时,许红袖扭着腰走上来:“那两口子今天回点苍派,要不咱们去送送?”
唐凌云先是一愣,然后道:“今天就走?那明天的决战他俩不看了?”
“应该是‘鸳’想留,‘鸯’想走。”许红袖掩嘴笑道,“你没发现么,要问游石南喜欢什么,只要问李秋凤不喜欢什么就好。他们在—起时,最后总以李秋凤的意见为准。”
这话说得刻薄但实在,唐凌云想笑又觉得不太厚道,忙低头咳了两声,掩饰过去,道:“好歹相处了这些天,是该去道个别。”
她们来到楼下游氏夫妇的房间时,两人正在收拾行李。李秋凤迎出来,整个人的状态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热络:“哎呀,本想出门游玩游玩,谁知赶上道路不通。既然如此,我们就先回点苍派去了。江湖这么大,能在这里认识各位也是缘分。尤其是那位南官公子,我年轻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呢。”说着她突然一回头,问向闷着头打包东西的丈夫,“石南.你说是吧?”
游石南茫然道:“啊?”
唐凌云装着没注意到这尴尬,忙解围岔开:“今日一见,南宫公子的确不负盛名,明天还要仰仗他庇佑这镇子呢。”
“是啊。”游石南默默从后面走上来,叹口气道,“多亏有南宫公子出战,我们才可以放心回去了。”
“既然不去天山,两位可想了别的法子来庆祝成亲四十年?”唐凌云又问。
“还没想好呢。”游石南笑了笑,“回去的路上再慢慢想吧,一定想个让秋凤高兴的法子。”
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。唐凌云和许红袖絮絮叨叨地将游氏夫妇两口子送上归途,然后乏乏地回来,这时已经是傍晚了。
“怎么不见南宫公子?”许红袖在饭厅坐下,疑惑地道,“他午饭就没来吃吧?这都晚饭的光景了。”
“想必是练剑太专心了,我去叫他一下。”唐凌云笑着往后院走去,许红袖起身跟在她身后。
到了院中,迎面是射来的夕阳,阳光让唐凌云不由微微眯起眼睛。她看见南宫望斜倚在一条油漆斑驳的长椅上,身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,腰间流苏与宝剑斜落一旁,双目微闭,仿如入梦。
“南官公子?”唐凌云走上前去,“怎么在这里睡着了,快起……”
然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,笑容凝固在嘴唇——被她扶起的南宫望的手,又无力地落回地上。
许红袖看着这一幕,先是一愣,继而发疯般地抢上前来,抱住了南宫望的身体。
几秒钟后,许红袖抬起头,眼神发直,极轻地吐出三个字:“他死了……”
南宫望走得很安详,据镇上唯一的郎中说,他并没有什么伤病或痛苦,只是……心脏突然不跳了而已。
那郎中也是个老者,留着一把干枯的山羊胡子,带着缺了几颗牙、仿佛历经沧桑的笑容,讲了一个冷笑话:几个老人在一起就像晾衣服,不是你先挂,就是他先挂。
天气炎热,条件紧迫,众人商议之下,南宫望的后事按当地习俗,连夜操办。
月光之下,湖畔之侧,生起一堆巨大的篝火。
边民们拉起手,围成圆圈,在篝火四周唱跳,用的是边民们传统的、唐凌云他们听不懂的方言。
一位老人用绿洲的湖水点在南宫望遗体的眉心、双手和双脚,恸哭着将他送进火焰。
按照习俗,应当是死者生前的至亲好友才能这样呀,唐凌云想着。这老人也许跟南宫望千里来此要找的人有关?但无论怎么看,这位老人都只是个普通、黑瘦的边民……
唐凌云隐约猜到了什么,但她不愿多想,也不愿去问——正如许红袖所说,每个人都有秘密。
月色溶溶,瀚海茫茫,火光艳艳,青烟袅袅。一切往事,都在此刻随风而去。
葬礼上,唐凌云还发现了许红袖。
用“发现”两个字,是因为今夜的许红袖破天荒地一身素白,没有带妆。但这样的她才让唐凌云相信,二十岁时,她是二十岁中的武林第一美人;六十岁时,她是六十岁中的武林第一美人。
相比唐凌云哭红的双眼,许红袖倒显得淡然:“南宫望抛下一身功名,独行至此,想必是早已知道自己时曰无多。”
悲痛归悲痛,葬下南宫望后,大家心口上还有件石头一样沉的事情。
“明天的决战,我去。”唐凌云看着聚拢的镇民,吐出这样一句话,艰难却坚定。
“你?”许红袖扶了一下鬓角的白花,“你一个暗器门派出身的,单打独斗能行吗?”
“还有其他办法吗?”唐凌云看她一眼,回道。
九
陇右渡口,临着莽莽滔滔的陇水。渡过这条大河,便真正离开了塞外,踏上中土的边缘。
“秋凤,”游石南有些迟疑,但还是说了出来,“我眼皮一直跳,放心不下决战的事,咱们要走也不差这一日,能不能让我回去看看?”
李秋凤看他一眼,冷冷道:“你是第三次提这茬了,我只落下话,你若往后,我还往前,咱们就此分道扬镳。”
于是游石南低了头,不敢再说。
两人走向渡口,只见一艘桦木大船,已坐得满满当当。李秋凤心下一惊,忙问:“还有位置吗?”
“给您挪挪,还能——”船夫大声答道,但突然一眼看见她身后的游石南,却又改了口,“哟,您还有一位呀?那没有了!”
“求您行个方便。”李秋凤急道,脱下手上的银扳指塞给船夫,“这是今日最后—班船了,我走不上又要白等一天。”
“别、别,使不得。”船夫将扳指推回来,“不是我不拉您,只是您那一位人高马大的,还有行李,您看这怎么挤?”
这时船上其他乘客也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:“乘船不比别的,硬搭上两位,有危险怎么办?”“就是,我看您二位还是到城里找家客栈投宿,明天再走吧!”
李秋凤无法,只得退回来,向游石南埋怨道:“都是你,一路磨磨蹭蹭的。”
“没事。”游石南忙安抚道,“多呆一晚也没什么。”
却说二人回到陇右城里,转了一圈,各大客栈竟然也都客满。二人不由有些着急,找不到客栈,难道要露宿吗?
天无绝人之路。就在这时,两人看见一个挂着灯笼的小客栈,忙上前去问。
“要说地方,倒是还有一个。”掌柜一脸为难的神情,“有位女眷房里还空着一张床,她倒愿意再住一个女的,省些房钱,但这位大哥要怎么办?”
“我们出去商量一下。”游石南拉起妻子,走到门外。
“秋凤,现在这状况,要不我还是回一趟凌云镇好了。只要没事,明天我便返回来,咱们一同回点苍派。”游石南说完,有些惴惴,又补了一句,“船上只剩一个位置,客栈还是只剩一个位置,或许,这就是天意吧。”
李秋凤的肩膀抖了一下,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。
此时已经入夜,天幕黑沉,有不知躲在哪儿的虫子在鸣叫,店家门前的灯笼幽幽地在微风中摇晃。
然后李秋凤说:“你这一去,就不要再回来了。”
“秋凤!”游石南当真有些愠怒,“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耍小性子!”
“我没耍性子,我是说真的。”李秋凤抬起头,面容平静,声音柔和,“正像你说的,或许,这就是天意。”
游石南退了一步,他的直觉告诉他,一场大浪马上就要袭来。他此刻的心情难以形容,接下来的这些,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的,但仿佛同时又是他一直期盼并希望从中解脱的。
只听李秋凤说: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,忠诚、感恩。因为我父亲救过你的命,又因为担心我没有孩子老无所依,这才将我托付给你照顾。这一辈子,我与你起争执的时候,都是你低头忍让,努力维持我们这段姻缘。可是,我却并不曾为此而感到幸福。人人都说我因为父亲才嫁给你,你因为感恩才守着我。这种话听得多了,难道我心里会好受吗?于是,我开始耍性子、发脾气、找你的茬,这都是因为我心里不安。你一直忍让,但这忍让却让我越来越肆无忌惮,几乎变成一个泼妇。
“我甚至曾经梦见过,有一天你终于拂袖而去。梦里我开始觉得难过,但后来竟感到解脱。因为我终于可以另找一个不那么侠肝义胆,还能欣赏我小家子气的平凡人过日子了。然而,一觉醒来,我却发现这只是个梦。
“而我也在意着世人的眼光,在意着‘鸳鸯侠侣’的称号,人前人后,总要强撑着装作恩爱。可以说,我们以彼此为囚笼,过了四十年呢……”李秋凤拼命压抑着,声音却仍然止不住地颤抖。
“别说了……”游石南哽咽着过来扶她,却被她甩开。
“让我说完。”李秋凤接着说道,“在凌云镇,我见到他们几个,就不由自主地想了许多。南宫望垂老之年,千里迢迢来找寻初恋;许红袖一把年纪,还像只蝴蝶上下翻飞;唐凌云虽遭丧夫,那也是真真切切的悲痛。而回想我这一生,却没有爱恋,没有热情,甚至没有悲痛,只有凑合和维系。
“如今这个局面,也许真是天意使然。你该回凌云镇,我该回点苍派。”李秋凤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年来相伴相依的人,终于用力吐出一句,“我们庆祝结合四十年的最好方式,应该是,分开。”
说完,她重重地推开游石南挽留却无力的手,昂起头走进客栈:“老板,我要那间房!”
店主看她一眼,马上又有点尴尬地低头道:“那我带您上去。”他转身走在前面,装作没看到身后这位老妇脸上的泪水。
十
这是一个张灯结彩的擂台,不过马匪的审美也就这样了。擂台西侧立着匪帮的人马:两个副寨主,三十六个头目,喽啰若干。擂台东侧则是几百镇民,拖家带口,眼神里尽是期盼。
唐凌云一走上台,马匪那边就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。寨主雷霄与几个头领对视一眼,一脚将身边的座椅踢翻:“说好的决战,你们竟然派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太上来,是瞧不起我们马帮吗?”
唐凌云一拱手,沉声道:“江湖之大,既然容得下雷帮主少年雄才,自然也容得下在下老骥伏枥。唐门第三十三代暗器教头,‘凌云圣手’正是在下的绰号,请帮主赐教几招,想也不至于辱没了贵帮名号。”
她初时声音还低沉,却越说越雄壮。她的眼睛扫到台下为她加油打气的镇民,知道今日自己便是他们唯一的希望。
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,大约还是二三十岁的年纪。岁月磨平人们的棱角,收敛人们的锋芒,夺走人们的雄心,暗淡人们的壮志,还被冠以美名曰“成熟”。
她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,雷霄愣了一愣,跳上台来,道:“不论胜负,雷某先敬老前辈一分担当。既然如此,我们就功夫上见真章吧!”
说完,他一个举火燎天式拉开架势,披发乱飞,腕上几个铁环叮当乱抖,手中一杆黑亮的乌木棍向唐凌云袭去。
他这一棍用上了八九分功力,曾经有头猛虎挨这一棍,当即脑浆迸裂而死,因此他心下也有些托大:虽然他还不知这老太太用的什么兵刃,但谅她不敢接这一招。如果她躲的话,只要第二棍封过去,就可以将她逼下擂台。
却见眼前老妇身形一抖,身法飘忽,从紧身箭袖里忽地就射出黑白青黄赤五色丝线。线头被飞针驾驭,转瞬之间,黑线攻肾、白线攻肺、青线攻肝、黄线攻脾、赤线攻心,直奔他五脏要害而来。棍短线长,若如此打法,只怕他还未伤到对手分毫,自己就先成了针垛了。
他一个冷战,脚步疾停,变刺为扫,想横缠住那些丝线往回拉,却不防那些银针矫若灵蛇,急转直上,堪堪避过他手里的棍,又拧成一股,袭向他喉间。
雷霄一身冷汗,幸得他身体高而不笨,一个贴地滚身,后撤将近一丈才站起来,狼狈喘息,心里方认真不敢大意,并暗自称奇。这对手不愧出身唐门,飞针发出时,尽得唐门暗器轻灵迅疾之妙,而彩线收回的机关,又弥补了暗器打出即消耗的缺点。
他这边尚有些心惊,却不知唐凌云亦是压力重重。甫一出手,她心下便叹一声:若是年轻十岁……
这样的对决,在她三十岁时有过一次。当时崆峒高手趁唐门动荡上门寻事,她领刃登台,代表唐门迎战。底下,便是一双双与今日同样期盼的眼睛。她依稀回忆起当时的心情,有紧张,有兴奋,也有那种我便是山海雄关的豪情壮怀。
雷霄定了定神,复又攻来。两人缠斗在一起,一个猛如虎,一个巧如燕,数十招下来,胜负仍是未分。
然而,一个声音在唐凌云心里说:老了,真的老了。每出一针,都不再像年轻的白鹤可以轻易地凌云展翅,而像疲惫的雨燕擦地低飞。无论针法与力道,与鼎盛时期都差着不止一个档次。
擂台下的镇民们正在不遗余力地为她呐喊,她听见许多人嗓音已经嘶哑。恍惚间,这一幕与三十年前的影像似乎重叠在了一处。
她暗暗咬牙,为了他们,决不能输!
然而力不以志移,战到三十回合,她已经全然落了下风,内息运转断续不畅,只感到心脏像鼓槌一样重击着胸腔。
既然如此,也只有孤注一掷了!她这样想着,突然五弦齐发。雷霄举棍相迎,那针“扑扑扑扑扑”五声尽刺入乌木棍内,棍法一翻,再绕一层。
雷霄有些意外,但转念又觉得在情理之中。年老之人,拖得越久越不利,她这是想以全身内力相拼——胜负在此一搏。
于是他也收势,两人在台上兵刃相交,各自发力相持。
撑一下,再撑一下……唐凌云看着那些丝线簌簌地抖动起来,可是手指不听使唤。眼前的东西开始发飘,耳中的呐喊之声也逐渐减弱……是听不清了,还是他们看到这局面喊不出了?
抱、抱歉……我尽力了……
这是丝线断裂之前唐凌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想法。然后,她便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猛地向后甩出。
她隐约听见了满场的惊呼尖叫声,然而眼前昏黑,台下的人们模糊映在眼中,是一片头下脚上。
对了,许红袖去哪里了?从一早就没见她,那个八婆果然靠不住……周围的尖叫已经达到顶峰,她脑中却还模模糊糊地想着。
正在这时,她腰间突然一紧,一股力道连拖带拽,化解了她的后跌之势。
身边一片“喔——”的舒气声,天地随之在眼中翻转,她扶住喉头,一股腥甜立时涌了上来,周围的一切也慢慢地回到了她的意识中。
方才她是从数丈高的擂台上跌落,若不是中途被这股力量接住,只怕现在已经头破血流,性命难保。
唐凌云转头看向接住她的人,还未及道谢,却不由先疑惑出声:“怎么是你?”
游石南扶住她,一手给她顺着气血,小声答道:“我没赶上船。”
“那秋凤呢?”
“她赶上了……”
唐凌云虽然仍不明就里,但此时显然不是闲话的时候。她看向前方,马帮中人一片欢腾,振臂呼喊,几面鼓擂得震天响。
“喊什么!赢个老妇,也值得这样?”雷霄却一瞪眼,制止了手下的大肆庆祝,径自拖了棍子,慢慢走回去。
唐凌云再回头环视身周,所有镇民此刻都垂着头,如霜打的茄子。人群中一阵静默,竟然一时都没人上前来安慰她。唯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,拉着父母的衣角追问:“爹、娘,我们还是要搬走吗?”这稚嫩的话语愈发引起低低的啜泣声。
唐凌云扶着心口,说不出的沉重无力……输了,还是输了,她技不如人,到底还是让这些人背井离乡……
气氛就这样沉默着,偌大的场地,向黄沙深广处延展。
就在这时,远方突然响起一串马蹄声。循声望去,依稀能辨出那是一男一女,女的一身大红,襟袖飞舞,在苍茫浩瀚的黄沙之海上,犹如一朵开到荼靡的曼珠沙华。
转瞬间,他们近了。唐凌云抬眼细看,那一男一女中,男的不认识,但年纪也有六七十了,披发虬须,身材魁梧,骑在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上;那女的竟是许红袖,昂着头,满面春风。
唐凌云还没来得及疑惑出声,却突然看见那边雷霄正对着那魁梧老头行礼,称呼让她一口气差点呛着:“爹,您怎么来了?”
她突然想起许红袖说过,雷霄出身于马匪世家,老爹雷广是原来的老首领,性情落拓。年纪大了,就把位子—传,自己游览河山去了。
“我不能来吗?我当初怎么教你的?马匪有马匪的‘道’!猎人不能把春天的鸟打尽,渔夫不能把湖里的鱼捞完!”老头虬须怒张,声如巨雷,“你这样不留生路,镇子荒废了,让你的儿孙怎么办?”
雷霄先是一愣,继而俯身跪下,诺诺连声:“儿子知过了”。
大寨主一跪,马帮的人哪有还敢站着的,立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。镇子这边围观的众人先是吃惊,继而纷纷掩口偷笑,听说雷霄是个孝子,今日一见,果然如此。
半晌,老头训得累了,道:“既然知过,还不改正?”
“是,儿子这就带人撤走,换个营寨。”
此言一出,镇民这边的阴霾立刻一扫而空。人们有的相拥,有的哭泣,有的跪在地上直念感谢菩萨,就连马帮的人看着都有些动容。
过了好一阵子,喧闹声才平静下来。
雷霄起身去迎父亲:“爹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要回寨子里住吗?”
“不了!”老马匪首领一甩手,指向身边红袖,哈哈大笑,“我年轻时可是一直追她,到了这把年纪才追到手,现在当然要携手美人,浪迹天涯去了!”
听了这话,许红袖在马上得意地一扭腰,红衣翻飞,嘴角含笑:“哼,谁说你追到手了?”
数年之后。
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打闹:“看我的‘蛟龙出海’!”“我应你‘黑虎掏心’!”
他们打闹着跑来跑去,却遇到一个骑着黑骡的老妇向他们打听地方。
孩子们有些狐疑地看着老妇,她年纪虽大,却穿一身艳红,鬓角还簪着一朵牡丹花,但那笑容灿烂,又让人心生亲切。
“这里是凌云武馆。”一个孩子想了想,伸手指着身后的匾额,对她说,“您是个外乡人吧?这武馆在我们这儿可有名了,附近好多镇子的人都把小孩送来学武呢。”
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?”
“因为我们师父说,一个人不管多大年纪,都可以心怀凌云壮志!”孩子大声回答,眼神清亮。
于是老妇笑了起来,谢过他们,向后院去了。
武馆背后有一棵柏树,孤孤直直,冠盖茂盛。她看见树下正立着两个人,一男一女,一个身材高大,一个发丝雪白,正在聊着闲话。
“这还是南宫公子没的那年栽的树,现在已经这么高了。”白发老妪感慨道。 .“是啊,我们又老了好几岁。”高大的老者叹息一声,“不过时日无多,才该好好生活。对了,秋凤寄来一封书信,说她找到了性情相投的老伴,说来这一辈子,也是我误她了。”
“也不知许红袖怎么样了。”
“她啊,到八十岁的时候,估计也是八十岁里的江湖第一美人吧。”
花俏老妇听到这里,突然咯咯笑起来:“唐凌云,游石南!你们过了好日子,就在背后议论我!”
那白发老妪和高大老者循声回头,日光洒下,给三个人的身影同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……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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